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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在你的夢中等你。這回她不再像上回那樣饞癆與急色了,就是斂眉肅目擺出一副正經相,她問你為何不願與她好。你說人妖殊途。她想說與你同床的那個未必就不是妖,話卻卡在了嗓子眼兒裏,始終出不來。她知道是但生搗的鬼,便分出一份心神去嘲他。

好哇!還不讓說是吧?怕叫他知道你不是人?哈哈!如你這般心高氣傲的,居然也有怕的時候?!你偌大本事,怎的不能將我驅出他夢中?

他驅不去你,但能將這夢攪散,把你們一個個拖出來。

胭脂有“入”的門道,但生卻有“出”的本事。

在你的夢中,他們勢均力敵。天道鐵了心要把這連環扣做實,有它相助,胭脂自然能遂意。她款款擺擺行至你面前,一雙媚眼斜脧著你:你看我嘛!我好不好看?

你倒老實,直言說她好看。她被你說動了興,追著問你,既是好看,為何不願與她成就好事?

你說,不是好看了,就一定要如何的。

但生聽聞胭脂碰了你的硬釘子,心氣登時順了,甚至還有了看好戲的興致,他就這麽默默停在你夢的邊上,等著看這出好戲。

應當說,這顆硬釘子是胭脂從未碰到過的——世人不都貪慕色相的麽?她不明白為何這頂尖的色相居然誘不到你。她問你,那你們要如何才願意做成那件事?要長長長長的鋪墊?先從一見傾心開始,到心乎愛矣,寤寐思服,輾轉反側,最後兩邊都死了,葬在一處,在地底下相好?

你讓她說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,覆又頭疼她那纏定不放松的做派,渾不知如何說才能讓她明白,情愛對於某些人而言,並不是必需,即便你救了她,也不必老想著往以身相許上靠。

胭脂說,你非要長長的鋪墊也行,我依你嘛,都依你。不就是從過家家開始嗎,夢裏頭假戲真做也好,真戲假做也行,都行的,我不挑揀。

你勸她:胭脂,不是有了救命之恩,就非要以身相許的。且不說你是妖,即便是人,我們也未必合適。我孑然一身,少有浮財,在這亂世當中,能夠平平淡淡、安安穩穩地活下去,那便是天大的福氣了。

你隱在話中的那些話,其實是說:若是回到現世,似我這樣獨自存身都難的,就不做婚娶之想了。如今連年戰禍,我又不是那孔武有力、能護得一家老小周全的,何苦去惹這煩愁。

話中話,胭脂是聽不懂的,她逼問你:哪裏不合適?

人妖殊途,這條殊途,殊在了如何對待渴想之人上——妖物直接,誘了過來,肉身相搏,淋漓盡致,愛意暴雨一般傾盆而下,也不管被愛的那個接不接得住。而你這樣的人麽,不識風月,又呆又鈍,愛藥草多過愛枕席間那點風流事的,當真想不通為何胭脂總想著要那樣。

靈肉之隔,山長水遠。

胭脂有些喪氣了,她弄不懂你,但嘴上還是想要分辯一番:我愛你呀,你香,旁的人臭。

想想不對,又補了一句:也不單只是因為你香啦,你、你給我包紮傷處,餵我飯吃,送我歸山,對我從來都是溫言軟語,絕不似那些人那般,拿石頭扔我,拎著棍子攆我,不將我打殺決不罷休!反正、反正愛就愛了嘛,做人真麻煩,愛一個還要找那麽些由頭!

你看著她游到房梁上趴著,放出長長一條蛇尾逛蕩逛蕩,委屈巴巴的,像是掌不住馬上就要哭鼻子的模樣。

唉。

但生聽她那樣直言剖白,心內似有所動,他想:若真到那時節,這樣肉麻且率真的話,自家不知能不能說得這樣順口。只這一點,她便勝卻旁人一大截。

即便是妖物,被人直言相拒也是很傷心的。胭脂默不作聲趴在梁上,懶怠言語,只逛蕩尾巴,你在下邊仰頭勸她:聽說妖的壽數很長,人麽,生年不滿百,即便相守,也不過是一時的事。妖不老,人卻是三十為一世的,到了花甲之年,這皮囊糟朽難看,你還愛得起來麽?

年輕鮮潤時,她愛,雞皮鶴發時,還愛麽?

胭脂從房梁上滑到你面前,直直盯著你,像是想從你眼裏看入你心裏。她說:我愛。我不怕你老,不欺你病,不畏你死。我護著你。倘若有天護不住你了,我就將你整個毀去,絕不讓你落入旁人手裏。

你被她一番話震住了。你從沒想過她能有這樣的決心。

正不知道該如何回她,你這夢就中斷了。

但生把你和她硬拽了出來。

天色還暗,你還未醒,他坐起身定睛看你。在夢裏,你的心亂了一瞬,他知道的。他想,原來你愛聽這樣斬鋼嚼鐵的話,是不是只要夠蠻霸,你也能為他心亂?

從這一刻起,他對你的心思走了偏路,偏到了只要有勇力,又敢說,你便會愛他。

這天差地別的誤解,終於讓你們彼此交錯。他也是糊塗,你之於他,是劫數,不是良緣,怎能朝兩情相悅上動心思呢。

長夜將盡,天色欲曙,雞鳴之時,你醒了。與上次不同,這回你清楚地記著夢裏那個由蛇化身的胭脂,記得她說過的那些話,記得那一瞬的錯愕。

這些都是夢。現世當中,蛇就是蛇,人就是人,蛇是不可能化身成人的。

你對自己說。

你一邊心事重重地翻身起床,一邊依著慣常做的,伸出手去把床褥捋直,這一手過去,觸到了一個人……

又是唬一大跳!昨夜睡著之前的記憶一點一滴地回籠——但生與你同睡一床,此時睡得正酣。還是不要擾醒他了。你輕手輕腳地下床著鞋,打算出去借用獵戶家的柴竈,煮一些熱飯食,大家同享。

但生倚在竈房門口,靜靜看著你,若有所思。你忙著烙胡餅,時不時要給熬黍米粥的竈口添一兩塊柴,根本沒註意到他。

若是婚娶,你該是居家過日子的一把好手,那嫁予你的女娘,與你定是琴瑟和鳴的。你們會有一雙小兒女,日日歡聲笑語,雖無多少餘錢,但省吃儉用,也能恰好將年景應付過去。已而孩子們都大了,你與你妻漸漸老去,百年之後,你們同葬一穴。這便是人世間的一世。

要是你跟了但生呢?你之一生,於他只是一瞬,他必得費盡心思,用盡手段,才能留住你。留不住時,你就得依著人間的規矩,不斷轉生,他也不斷地隨你入輪回。這劫數沒個盡頭。看來,終結這劫數的唯一辦法,就是將你吃幹抹凈,脫出輪回,帶入地底。

你不知道他在反覆搖擺,忙中見他倚在門口,便請他搭手幫忙,把弄好了的飯食擺上桌。

吃完早飯,從獵戶家告辭出來,你們接著往栗園村走。走至一處溪口,你見一株栗樹參天而上,樹下落滿了栗子,就忍不住要停下來拾。但生問你,栗園村村內村外,多的是這物,你偏要停下拾,是何緣由?你答說這株栗樹結的栗子比別處好吃,多拾些,回去給你做栗子羹。然後他就不說話了。那顆心軟了一下,往“饒過你”那邊擺過去一些,然而一旦回想到昨夜夢裏種種,那顆心覆又硬了回去。這樣來回來去地擺蕩,即便是百煉鋼,也耐不住這般煎熬。你見他方才還好好的,這會兒面色卻忽然陰轉,沈默著背起背簍,繃著一張臉自顧自朝前走,心中便忐忑,不知又是哪處不順他意了。也不敢開言問他。於是就成了現下這個局面:你們兩人悶頭趕路,一前一後,不搭一語。

唉。好個難捉摸的人噢。你暗裏想道。脾氣似六月的天,說變就變。讓他不要跟來,他偏要跟,跟了嘛,又滿臉的不襯意,像我欠他幾千兩絲銀不還似的。這鄰裏做得這樣勉強,還不如回村後另尋一處去住。

想了一歇,你定下主意,打算明日去村中轉轉,看看有無其他空宅可以落腳,如若不成,老夫婦那間屋旁還有間小房,原是用來存糧的,兩邊換一換,你住過去,糧放過來,正好!這樣你們也不用同宿一屋了,那多好啊!

思及此處,你有點雀躍,黯淡的心緒也好了些。

行至傍晚,你們回到了栗園村。好幾天出門在外,閉窗鎖門的,屋裏一股潮氣,且得開窗開門散一散。你以為他要回隔鄰去歇一歇,夜飯時分再過來用飯,他卻不動,立在門口看你踮腳開窗戶,又走來把餘下窗戶都開了。你說他那邊也該開一開散氣,他也不搭話,再說,他就回一句,怎麽,想攆我走?

這是有理說不清啊,索性閉嘴好些。

原本你想尋個時機問他幾時歸返軍中,後來得他賞了這顆硬釘子,你就知道這話不好問。

那這又算怎麽回事呢——或者他這“隔家飯”還沒吃膩,想再多吃一段時日?那要吃到幾時?總不能吃到地老天荒吧?

你自個兒都被這“地老天荒”唬了一跳,不好再往下想了,就默默把飯食做熟。今日這餐夜飯多了一味栗子羹,他愛吃,放他面前。你與他相對而坐,只用飯,無言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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